几年间，北京房价暴涨惠及周边，涿州房价闪电破万，融入环首都经济圈或指日可待。相形之下20多年来“踏破铁鞋”般打造的三国文化牌，则显得黯淡许多。

　　中国周刊记者  田乾峰  涿州报道

　　涿州，与北京相距62公里。从北京西南六里桥出去，沿京石高速能直达。

　　这座不大的城市，有2300多年历史。秦时置涿县，汉时设涿郡，三国魏时设范阳郡，到民国时期称涿县、隶属北京。现属河北。

　　涿州一直喊着“借京强市”的口号，但怎么个“借”法，怎么个“强”法，却并没那么容易。

　　吴山海

　　上世纪90年代，走南闯北，做建筑装饰材料的涿州商人吴山海，坐在火车上，常会和人天南海北地聊。问到家乡，他常会自豪地向人夸耀说，他来自涿州——“天下第一州”。听者常是一脸茫然，涿州？天下第一州？在哪儿？

　　“别说南方人不知道，火车出了石家庄就很少人知道。”吴山海得继续跟人解释说：“《三国演义》里的桃园三结义的地方，就是涿州。”听者顿然明白：“噢——桃园三结义啊，这个知道！”

　　除了桃园三结义，涿州还出过更多的历史文化名人，比如卢植、邵雍、郦道元、慧能法师等。说历史名人，比说涿州本身管用得多。

　　1995年，涿州被评为全国文化先进县，从那时开始，历史文化成为涿州对外宣传的一个品牌。

　　吴山海生意上的伙伴来涿州参观，要去参观一下桃园三结义的地方。吴山海很不好意思，历史留下的痕迹，经历“文革”时期“破四旧”，早已破败不堪。

　　包括张飞庙，三义宫(后人纪念桃园三结义而建，始建于隋朝)等涿州著名的历史古迹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。

　　1999年底，31岁的吴山海决定投资一百多万元和政府合作重修三义宫。

　　家人反对，朋友不支持，认为搞文化项目，很难赢利，即使将来搞好了，政府有可能收回去，一切就都打水漂了。

　　吴山海坚持要做这件事，他觉得涿州出过刘关张这样的人物，涿州人得讲忠义，认定的事情就要做。吴山海最终与政府合作，投了150万的资金，占三分之一的股权。

　　政府的鼓励是重要的因素，涿州市政府希望借“三国文化”这张名片，引入民间资本，着力打造涿州这座历史文化名城。三义宫、郦道元故居、张飞庙等都是重点项目。

　　柳金柱

　　更早以前，1993年，柳金柱便个人投资修建张飞庙。在当时，很多人认为，投资文化产业是“一次投资，终身受益”的项目。

　　柳金柱是涿州张飞店村的村支书，经营楼板厂起家。

　　1993年，涿州市出台政策，鼓励民间资本进入，力主发展“三国文化”旅游业，“谁投资，谁受益”。在这个政策的鼓励下，柳金柱和涿州市政府谈合作，签订协议，决定私人投资修复张飞庙。

　　和三义宫一样，张飞庙历经“文革”的破坏，除了一口井，其他建筑早已荡然无存。柳金柱还记得小时候，拆张飞庙的情形。

　　从1993年至2010年这十七年间，柳金柱说，他投资了600万元用于修复和维护张飞庙。

　　当年，政府非常鼓励这个项目，曾计划在张飞庙的基础上，修建旅游一条街。

　　不过，张飞庙修成后，后续的措施却没跟上。

　　柳金柱抱怨说，商业一条街到现在也未见实施。现在游客到张飞庙观光，还得经过村里一条狭窄破旧的村道。

　　柳金柱从不掩饰这种不满。

　　有一次，涿州市旅游局带外地来开会的政府人员去参观，到门口，给柳金柱打电话想免票。在电话里，柳对书记说话毫不客气：“买票吧，你别扯了。”对方还不确定地问他：“真的要买票？”柳说：“真的要买票！”他心里说，你们又为我做过什么呢？

　　后来，涿州市政府派人来查柳金柱的用地手续。柳金柱也不示弱，便将当初的手续复印件一并递上。律师核查后，只得出一个结论：除了“张飞庙”这个无形资产不属于柳金柱个人外，其余的地上建筑和土地使用权都归柳金柱。

　　在一次大型旅游文化研讨会结束时，柳金柱毫不客气地说：“你们别搞这些形式，这又是雷声大，雨点小！”

　　这所有的对抗和不愉快，都因为当初涿州市着力打造的旅游文化产业，一直都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。

　　按照既定的发展思路，政府为什么在后续发展就不给力呢？

　　施学超

　　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，涿州曾流行过一种“张飞家酒”，这种酒从涿州产出，登上北京的餐桌，并流向日本、韩国等国外市场。吃“涿州贡米”，喝“张飞家酒”一时流行。

　　后来，这种用紫砂塑有张飞头像的张飞家酒不知去向，从涿州的市场中消失。

　　2003年，在涿州市政府力推“三国文化”这张王牌的背景下，一个下岗后靠经营商贸公司起家的年轻人站出来，决定投资1000多万元重新打造“张飞家酒”。他叫施学超，时年34岁。

　　那一届政府给予施学超很大的支持。酒厂重新开业时，涿州市委书记、市长先后到场捧场，时任市委书记黄恩桥亲自为酒厂题词：“酿千年张飞家酒，做天下忠义文章”。题词做成匾额，至今一直悬挂在门店最显眼处。“在涿州，这是市委书记唯一一次给酒厂题词的。”对这块匾额，施学超很看重。

　　打造“三国文化”的酒业，施学超用尽心思，改造包装，到宜兴考察，用紫砂做张飞各式头像的酒瓶，在包装上表现三国忠义文化；请专家到涿州考证三国酒文化，查找历史渊源，举行文化研讨会。

　　接下来还有媒体广告宣传，主办张飞酒推广展览，每一项的费用都不是小数目。苦尽甘来，在涿州，新张飞酒有了一定的市场，还成为政府招待酒和送给客人的文化礼品。

　　施学超的生意做到最好时，酒厂上上下下有一百多号员工。施学超还成为涿州市工商联副主席，一时风光无限。

　　后来，施学超的生意突然飞流直下，张飞酒失去了市场，酒品大量积压。当地人说了他很多原因，施学超自己也反思了很多原因。

　　政府里有人评价说，他人不行，你说三国酒讲的是“忠义文化”，讲的是一个“义气”，他不够讲义气。不讲义气，就没人给他面子。

　　施学超也觉得自己为人不行，他说，他不喜欢去找政府官员拉关系。比如，当年对他很照顾的市委书记黄恩桥，市长于群，至今，他都没有登门去拜访过。他说，他不擅长这个。

　　政府换届后，涿州市政府重新确定招待酒，选定的是定兴的一款酒，张飞酒出局了。市政府领导对张飞酒的态度，几乎就决定了酒厂的命运，市长不认可，下面的人也没人愿意再搭理他。张飞酒很快出现滞销，大量积压，施学超很无奈地说，“哪怕是摆到桌上给人看看，推荐一下也行。但是，没有。”

　　2009年下半年，施学超集资几十万重新装修完门面，筹划酒厂下一步的推广活动。一个意外将他击倒：妻子突发疾病。

　　在他事业的发展中，妻子给予他全力支持，两人感情很深。为了妻子，施学超放下生意，整日厮守在病房陪伴妻子，无心再做酒厂生意，关停酒厂，辞退一些员工。

　　遭受多重打击后，身心俱疲的施学超既想站起来，又显得有些无力。

　　也是在一次文化研讨会上，涿州市领导点名让施学超发言，抑制不住内心的抱怨，他发表了一段“激愤的”演讲，最后他说：“……我是涿州人，即使死也要死在涿州。”“放炮”之后，涿州市再举行文化研讨会，施学超再没有被邀请过。

　　施学超有些悲凉地说：“你看我现在企业不是企业，家不是家，在涿州做文化产业，命运惨不惨？！”他开始羡慕这一年暴富的房地产开发商，现在房价一涨，据说，当地有开发商两个月挣到了2个亿，彻底咸鱼翻身。

　　施学超后悔地说：“别说两个亿，如果能让我回到2003年就行了！”那时，他有几千万。

　　坐在堆满陈酒的大厅里，施学超意识到，这一届政府的发展思路与上一届不同，新一届领导班子在“借京兴市”的核心发展观下，“三国文化”已不再是一张王牌。房地产热，对接北京的轨道交通建设，新产业园区的揭幕、开发建设才是重头戏……

　　说到修建三义宫的吴山海，施学超感同身受地说，吴山海和我一个命运，媳妇也病倒在床上，他投资的还是个实体，资产还不能移动。他略有些庆幸地说：“我的酒，还能卖。你说他三义宫怎么办？”

　　套牢

　　三义宫确实是套住了吴山海。

　　吴山海心里也有很多的不满，但三义庙不完全属于他，他还要依靠当地政府的支持。

　　有游客来参观，政府里的人打电话给他，或者直接带来，他没法拒绝。“他们凭什么啊，给我提供什么方便了，来了都要免费！”

　　三义宫每年能收入100万吗？

　　吴山海大声地反问：“能有30万行吗？不多，我只要每年30万！”

　　擅长讲三国文化的吴山海最喜欢刘备“折而不挠，屡败屡战”的精神。

　　讲起三国文化和精神，吴山海很来劲，作为经营者，他却继续承受着巨大的压力，还得给员工打气、鼓劲。

　　采访当天，三义宫有人来应聘。工作人员拿简历给他看，看完，他嘱咐了一句说，她来想做什么，你都先答应，回头我跟她再谈。转头，吴山海解释说：“这里工资低，如果我不给应聘的人讲她做这件事的伟大意义，人家都没人愿意来。”

　　三义宫建成之后，吴山海准备在107国道旁做一个巨幅广告牌子“桃园结义故地——三义宫”，然而，挂上去没几天，涿州市路政的人来将它拆除。后来，他找人到政府部门运作，沟通，终于同意了，他又找吊机去挂。结果，路政的人又来了，还是说不行。一气之下，他直接把广告牌送给了吊机司机，说，你把它拉走当废铁卖了，抵吊机的出车费。前后，吴山海花了八九万块钱，全打了水漂。

　　这些不是吴山海最初能设想到的。他想的是，在三义宫的基础上，做旅游产业化经营，后续的纪念品加工生产，周边的餐饮服务，三义宫内举行讲坛活动等等，最终的目标是要三义宫上市。“现在，只能说是距离目标越来越远了。”

　　“人微言轻啊！”吴山海说，2000年，他就考虑在三国文化的基础上，做“三国游戏”，做“三国动漫”产业。但是，说了没用，没有人支持。说完，他不停地念叨说，你知道吗？清华大学几个学生搞了一款游戏叫“三国杀”，一款游戏能挣上千万。“我们是三国文化的发源地，为什么不做呢？”

　　这些年的经营，他深刻体会到一个成语的含义，什么叫前赴后继？“就是我们倒下了，后面的人踩着你的血肉继续往前走。前面的人是享受不到胜利的成果。”比如，种葡萄，本来需要施肥、浇灌，第三年才能收获，可是到第二年就有人要来吃，你说那能好吗？煮肉还没有煮熟，闻到点香，人都端着碗来了，还有的来了连碗都不端，你还得给人准备碗勺。

　　说着，又一个电话打进来，某部门的一朋友带了6个游客来参观三义宫，到了门口，要免票。电话里，吴山海还得热情地给人安排：“找个讲解员给你们讲解一下。”放下电话，他摇摇头：“你看，这都是来吃肉的，还得给人准备碗。”

　　影视城

　　近些年，在涿州发展的历程中，最给涿州撑面子的工程应是：中央电视台涿州拍摄基地。始建于上世纪90年代的影视城，给当年“一名不文”的涿州提气不少。

　　据说，这个项目也差点旁落到北京的某个区。当年大学城旁落廊坊，让涿州人为之抱憾很久。

　　然而，20年过去，影视城给涿州带来了什么呢？见到负责影视城经营的副主任闫诚彬时，他说，刚刚他还和涿州市政法委书记在为此争辩。

　　政法委书记认为影视城这些年没有给涿州做出什么贡献；闫诚彬觉得涿州市也没有给影视城什么好的政策和环境。

　　闫诚彬说，影视城起码安排了当地100多人的就业问题，每年还是当地的纳税大户。间接地，还带动了涿州市的住宿业。“来拍戏的演员，拍摄基地安排不下，就推荐他们住到涿州市的宾馆。”

　　《涿州市2004－2020年城市总体规划》对拍摄基地周边进行了乐观的规划，要把影视城所在的码头镇开发成有旅游度假、文化娱乐、商务会议、宾馆接待等，成为市域东北部、西部旅游型中心镇。

　　不过，位于涿州东边较为偏僻处的影视城，在旅游淡季，几乎天天是“门前冷落车马稀”，不见游人，原本开在门口的餐馆也关门歇业，并没有在周边形成一条稳固的旅游产业链。

　　刚拍完新《三国》，拍摄基地进行企业改制，面临新一轮挑战。实际上，这些年来，涿州影视城本身的发展也受到行业发展的局限，亏损运营，每年的门票收入并不能维持正常的运营。这也有影视城行业本身存在的问题。

　　闫认为，除了拍摄基地自身发展的问题，与当地政府发展的定位很有关系，“他们每一届政府都想把事情搞好，但没有一个连续发展的过程。”

　　这么多年来，涿州拍摄基地孤零零地在码头镇自己发展，在当地也是“孤掌难鸣”，这次企业改制后，央视只准备再投资支持它三年时间，此后，得靠自己设法来经营和发展。拍摄基地的发展也不易。

　　在闫诚彬看来，涿州一直打的“文化牌”只是个幌子，涿州市还没有将文化形成产业经营的思路，“光有生意头脑不行，还得有商业头脑。”

　　近些年，涿州市政府领导换届后，涿州市和拍摄基地的沟通也很少。只是新市长上任时，会到拍摄基地走访一次，彼此认识一下。此后，交道和合作很少。

　　透过一张50元的门票可以看到双方的关系深浅。涿州政府的介绍来的人，很难在影视城免票。

　　旅游门票和接待剧组拍戏是涿州拍摄基地的主要收入来源。和当地政府联系少，影视城不大情愿给当地政府免票，他们心想：“你涿州市又给影视城提供了什么呢？”

　　这座占地2200亩的庞然大物，自1990年代在涿州码头镇立项建成后，对涿州市来说，就像高塔上的一颗明珠，看得多，利用得少。

　　经济圈

　　涿州人深有体会：“大树底下不长草”。在北京这棵大树下，涿州历经20年，打造历史文化这张王牌，经济却始终没有得到长足的发展。

　　2004年，涿州市政府又进行新一轮城市总体规划，在《涿州市2004—2020年城市总体规划》中总结说，“各种优势的转化不足：涿州市仅仅在旅游上承接了北京的客源，经济、产业、科技、人才、市场的辐射优势未有效地转化为涿州的发展动力。”

　　这个自我评价不能说不中肯，仅仅靠历史文化旅游资源的牵动，并没有带动涿州经济的发展。涿州近些年的发展大思路，一直写在市政府的院墙上：“工业立市、以城兴市、借京强市”。

　　核心在于如何“借京强市”，如何利用离北京近的优势。

　　涿州市的一位官员坐在餐桌前，看着转盘，打比方说，以前涿州看北京，就像看这个转盘，只盯着转盘看，什么东西都是只往里进出不来。现在北京发展越来越快，富得流油，一些产业开始往外溢，涿州作为其中距北京最近的一个城，开始考虑怎么和北京对接，河北省制定规划，涿州开始主动融进北京的经济圈。

　　2010年，“环首都经济圈”规划一出笼，北京周边以涿州为首的13个县成为焦点，被称为“新特区”，涿州放出信号，要对接北京房山的城铁，打造与北京的半小时经济圈；2012年，京石高铁开通后，北京到涿州仅需12分钟；还要接入010区号，与北京实现交通和通信的对接。

　　这一信息，犹如强心剂注入环首都的13个县城，涿州的房地产业闻风而起。2010年10月开始，一直处于调控低谷的房价，一路逆市飙升到6000多，一些繁华地段房价甚至破了万，外地人包括很多北京人，蜂拥而至，跑到涿州抢购、投资商品房。

　　2010年11月6日，在涿州规划100平方公里的新兴产业示范区揭牌开幕。借“首都经济圈”之势，涿州一夜之间，如虎添翼，进入发展的快轨道。

　　涿州市长在会上公开说：“都说‘大树底下不长草’，涿州在北京这棵大树下，也是要长草的。”最好，能做到“大树底下好乘凉”，而不是“灯下黑”。

　　不过，华丽的袍下总有些小虱子。2009年底，全国取消了8个县的“全国文化先进县”称号，其中包括涿州。原因是——在图书馆等文化项目的投入不够。